題。
沙
棗
高爾泰*
①一天，在一處新工地上午休，我枕著籮筐望遠。望見一棵孤樹，忽然眼睛一亮。離得遠，看不清。但我相信，那是沙棗。
②沙棗是多生沙漠植物，大西北常見。暮春開白花，香氣濃烈。晚秋棗熟，大小如杏仁，顏色金黃。皮厚核大，中有淀粉，微酸微甜，多食澀口。從前在蘭州，曾見村姑用紅柳筐子提著沿街叫賣。一碗三四十顆，價一角。戈壁灘或鹽堿地上，不長別的樹，唯此偶或有之。眼下深秋，棗應(yīng)已熟。整個下午，我一直在琢磨，怎么得到它
③收工時，日己西沉。我耽誤了一下午，排在了隊伍的末尾。瞅準沒人注意，跳到低處伏下。等隊伍走遠了，起來貓著腰，向晚霞里那個模糊的小黑點兒跑去。
④
堿包松軟，一踩一個孔，行進如同跋涉。我雖來了精神，也還是無力跑快，到達時暮色已濃。確實是一棵沙棗。樹小，結(jié)實無多，但于我已足足有余。我邊采邊吃邊往身上塞，動作很快。從破洞塞進棉衣的夾層，可以裝許多，裝了就往回跑，邊跑邊吃。摘自：中小學(xué)作文閱讀答案網(wǎng)
⑤
晚霞正在消失，出現(xiàn)了最初的星星。愈跑愈黑暗，不久就找不到來時腳印了，只能估摸著大致的方向往前走。走著走著，腳下的土地硬起來，時不時還有干枯翻轉(zhuǎn)的泥皮發(fā)出碎裂的聲響。困惑中，竟然發(fā)現(xiàn)，兩邊都是沙丘。我大吃一驚，站住了。
⑥
沙丘不到一人高，坡度一邊徐緩一邊陡峭，一道一道如同波浪，沒入黑暗之中。兩道沙丘之間，沙子很薄，地面堅實。這該不是沙漠，是戈壁。落霞紅盡處，該是西方。那么沙丘是東西向排列的，徑直走該能走通。原以為該往東走，那么順著走過去就是了。但是，這又分明是不對的。因為出工路上，沒看到沙丘。
⑦
爬上沙丘，也還是望不得更遠。除了天上的星星，沒有一絲微光。除了自己的呼吸。沒有一點兒聲響。只有我一個生物，面對這宇宙洪荒。一陣恐怖襲來，坐下復(fù)又站起。下了沙丘，又從陡峭的一面，手腳并用，爬上了另一道沙丘。這毫無必要，因為所有的沙丘，都一樣。
⑧
須臾月出，大而無光，暗紅暗紅的。荒原愈見其黑，景色凄厲獷悍。想到一些迷路者死在戈壁沙漠里的故事，想到生命的脆弱和無機世界的強大，想到故鄉(xiāng)和親人，都沒來頭。但我冷靜些了，對自己說，你先別急，咱們來想個辦法。我想我迷路應(yīng)該不遠，因為時間很短。但是沒了方位，不遠也無法可想。汗?jié)竦囊路N在身上，冰涼冰涼。幸而沒風(fēng)。
⑨
隨著月亮越高越白越小越亮，大地上的光影也越來越清晰。望著望著，發(fā)現(xiàn)一條纖細筆直的陰影。就像誰在銀藍色的紙上，用米達尺輕輕地劃了一道鉛筆線。不可能是別的，只能是排堿溝里起出來的土，一路堆了過來。
⑩
我知道，我得救了。
?
溝渠邊人們走出來的那條小路，在月光下發(fā)白。我走得很快，邊走邊吃。知道隊伍移動很慢，估計應(yīng)能趕上。萬一趕不上，麻煩就大了，急起來，又跑一陣子。
?
沙棗含堿，吃多了唇焦舌燥。本來就渴，現(xiàn)在就更難受了。當(dāng)然溝渠里有水，但那是堿水．喝不得，只有忍著，走走又跑跑。本來就虛弱，平時動一下都吃力，而現(xiàn)在，居然還能跑，跑了那么多。也真是奇了怪了。
?
新挖的排堿溝中，一發(fā)積水映著天光，時而幽暗，時而晶亮，像一根顫動的琴弦，剛勁而柔和。沿著它行進，我像一頭孤狼。想到在集體中聽任擺布，我早已沒了自我，而此刻，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，忽然有一份感動，一種驚奇、一絲幸福的感覺掠過心頭。像琴弦上跳出幾個音符，一陣叮叮咚咚，復(fù)又無跡可求。
?
擁有了自我，也就擁有了世界。這種與世界的同一，不就是我長期以來一直夢想著的自由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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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冷籠沙，星垂大荒。一個自由人，在追趕監(jiān)獄。
（選自高爾泰散文《尋找家園》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
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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